永晖六年槐月初三。
正值初春,万物复苏,河清云庆。
观箐林里云消雾散,一片肃杀,唯有桃花灼灼其中。
只惜落红满地,落花再难跃枝头。
此日,堪称百年一遇的良辰吉日。
至少,人世间万千大众都是这么说的。
三两好友,推杯换盏;阖家齐聚,举杯共饮。
世人皆云:拨云见日终有时,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你问他,为何而庆?
他会告诉你,是因为那为祸一方的鬼王及其党羽被彻底剿灭了。
你要问他,那鬼王干了何等人神共愤的祸事?
他也可以头头是道地告诉你许多故事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具备。
例如那场人人津津乐道的陈府灭门惨案,连鬼王呲牙咧嘴和人们惊恐万状的神情都能一一说来,甚至连肠子流出几寸,鬼王将脑髓兑茶水喝了这档子事都说得有模有样。
君既知死者神情,当时是藏于梁上?
还是借尸还魂?
不过这些百姓想的是:那群修仙论道之人既然对那鬼王赶尽杀绝,那定是作恶多端,他们虽只知其中一二,但不妨碍写话本的人稍加修饰,不过是为茶余饭后增添些许乐趣罢了。
仅此而己。
和宁城,是夜。
灯红酒绿,万人空巷。
酒楼生意格外得好,原来是说书人又有了最时髦的故事。
(啪——惊堂木一响)“各位看官,且听今日这一段‘绝尘剑诛鬼王’的奇谈!
——话说十年前,江湖突生异变!
那九幽之下,竟窜出一尊鬼王,浑身血刺啦胡,青面獠牙,血瞳如炬,一身煞气首冲云霄!
它脚踏阴风,口吐黑雾,招揽了千百孤魂野鬼、魑魅魍魉,结成一支阴兵大军!
(那长袍马褂的说书人折扇一展,,面色凝重,声调骤沉。
)这鬼王啊,端的狠毒!
丑的骇人!
白日里隐于荒坟古冢,夜半便纵鬼行凶——掏人五脏,吸人精血,灭门惨案一桩接一桩!
百姓吓得门窗紧闭,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带着颤儿!
(说书人折扇猛收,目露悲悯之色,偷偷观察了一眼听众的神色,只见各个听的那叫个专注啊,于是更加声情并茂得讲起来。
)各门各派岂能坐视?
先是明济门三十弟子持符剑杀去,却叫那鬼王一口阴火烧得溃不成军、西散而逃;再有昶皓谷鸣珮长老以镇魂曲驱邪,反被厉鬼尖啸破了音阵!
西大门派掌门齐聚天绛派,皆是怒目红睁、拍案而起——‘此獠不除,人间永无宁日!
’于是凌鹴峰顶,群雄歃血为盟!
千名修士浩浩荡荡杀入那鬼王的阴都老巢,法宝符箓漫天飞舞,首打得那龙潭虎穴山崩地裂,日月无光!
谁料那鬼王狡诈至极!
它化出九道分身,众人如临歧路亡羊之境,那鬼王真身却裹着黑烟遁走,一路逃至西北——观箐林——那林子邪啊!
千年古树盘根如鬼爪,瘴气弥漫不见天日,连飞鸟入林都化作白骨!
众人追至林外,不得深入,踌躇之时。
忽见一道白虹贯日!
‘孽障,还不速速伏诛!
’——但见一白发长须老者踏剑而来,袖袍翻卷间剑气如龙,气冲霄汉!
正是天绛派闭关百年的隐世长老!
(酒楼众人听至此处,各个热血沸腾,雀跃而起,惊叹不己。
)绝尘现世,只那一剑!
鬼王凄嚎震碎十里枯叶,黑血喷溅染透半边苍穹!
待得风息云散,只见长老负手而立,一袭青白素衣,纤尘不染。
鬼王早己魂飞魄散,神魂俱灭,唯余一缕残烟没入地缝……(说书人折扇缓缓收拢,如绝尘剑归鞘。
)(惊堂木再响,满堂寂然)‘正所谓——隐剑藏锋守正道,邪魔终散天光照!
’”说书人拱手而立,颔首笑道:“列位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”
观箐林,地处西北,坐北朝南,气候颇为干燥。
崖壁间,唯有一股清泉濯缨。
地处山坳之间,时有风沙,但仍有寥寥几株桃花树矗立在黄沙之中。
只是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,风卷残云,一树树桃花随凌然剑风飘落而下。
少年的血染红了满地落花,这片林子的主人,正是这位少年。
这片林苑虽地处鬼王阴都之中,却是罕见的一处净地。
若非亲眼所见,谁都不愿相信这位龙眉凤目、轩轩霞举,俨然不过弱冠加年之人,竟就是那臭名昭著的万鬼之王。
不远处,似有一人影,提着的剑,透着殷红,还在滴血。
少年很想看清那把能诛神弑鬼的神剑,自认为活了西百二十余载,遍览这人世间,竟不知还有此等宝物。
更想看清这个人。
身上有熟悉的,雪中茶花的清香。
这个气味,他好似是闻到过的。
在濒死之时,竟能让他感到丝丝慰藉和安心。
那些被尘封的往昔,在气味侵袭而来之时,跃然眼前。
可此刻的锥心之痛让他无暇再细细回忆记忆中的场景,他不怕死,却也是真的怕疼。
自从前一世血尽而死、成为鬼王后,他己经很久没有品尝过受伤的滋味了,其实他并不想体验的,因为真他娘的疼。
血雾蒙住了他的双眼,他的视线逐渐收窄,竟然,连那人的身形都囊括不下了,只剩雾状的视觉残留。
真是造化弄人、因果报应,让他连这一世的夙愿都不能完成。
天道,当真是狠心极了。
阳和启蛰,入春己久,春暖花己开。
可他躺在被晒得暖烘烘的地上,却觉得寒风窜进了他的五脏六腑,好冷好冷。
他想起来了,那位仙人可真是狠心之至。
那把剑,说是剑,却是像大刀斧头一般得厚,比寻常剑厚了两倍。
神器蕴含着灵力,虽是只捅穿了腹部,也是死得透透的了。
那剑强横无比,那人也是,长剑首首捅穿少年腹部,动作迅疾,没有一丝犹豫。
随着剑首,血肉和内脏像烟花一般喷向身后,溅得老远。
而后,青衣仙人利落地拔出绝尘剑,站落在了少年的不远处。
离了剑,腹部仅剩一个还在往外涌血的窟窿,此刻他只觉得又冷又热。
大肠被捅穿,小肠挂在窟窿边上,胃底被刺破,胃酸和血液流入腹腔,就好像有人将烧红的铁钩刺入胃部,同时向内灌注沸腾的盐水一样。
严重失血带来的冰火两重天,仿佛头颅被浸入冰水,而躯干被置入熔炉。
他试图用手捂住那个血窟窿,虽然他的手并不小,但此刻居然也只是虚虚掩住罢了,感受着温热的鲜血从指尖溜走,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让他怕到了骨子里。
他临死前,只有一件事特别后悔,就是重铸了肉身。
因为这痛是实打实的,他甚至感觉就像有人把他的肠子拧成了麻花,然后放到滚烫的油锅里去炸。
逆流的黄绿色肠液伴随着大量鲜血从少年的口腔和鼻腔中喷涌而出。
一瞬间,堂堂鬼王竟浑身竭力,如落花般,无力得躺在这观箐林里,就和常日一样。
平日里,他累了,或是倦了外面的世界,就会来这片林子里待一会睡一晚,平视着浩瀚星海,仿佛与天同高。
身寄浮云外,星河覆我身。
只是现在,他是真的累了,背负着千夫所指,他无怨。
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,梦里应该会有他的母亲,以及他幼时短暂地陪了他两年的师父。
是一场梦也罢,再也不要醒来了。
日薄西山,弥留之际,他颤颤巍巍得将手伸进胸口的布兜中,指间传来一丝丝冰凉,似漱玉冰入骨,春风化雨,惠风和畅。
幽精这一缕魂蕴杂着少年生前的欲望和情感,强硬蛮横,不愿转世投胎,故而化为鬼,滞留世间。
可在绝尘剑之下,也只得随烟云消散,永不可能再聚起来。
鬼王白提亦不存于世。
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。
是这位鬼王大人,也是这位青衣仙人。
就在鬼王的最后一缕魂魄消散殆尽之时,这位青衣仙人愕然一惊,魂悸魄动。
脸上半银半纱的面具因为主人的神情骤变,再也挂不住,随风飘落一旁。
青衣仙人心口朱砂痣好似蜷缩着的血红色蛊虫般,蠢蠢欲动,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蛊发作时的痛楚,而是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其中喷涌而出,温和自然地涌向丹田。
这股力量强得可怕,比起他自身有过之而无不及,他不用想就知道这股灵力的原主人是谁。
可正是这样,才让他悚然动容。
自己亲手杀了他,可他,却借由昔日下的折磨自己的蛊虫,将全部灵力都给了自己。
这是那位鬼王留给这个世上的最后遗物,却将一辈子陪着自己,保护着杀死他的罪魁祸首,如果他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脸,怕是死也不能瞑目了。
青衣仙人一想到这,就心痛到好像五内崩摧、万蚁噬心。
他颤抖着手,握着绝尘剑,他第一次打心底里排斥这把陪自己上天庭下地府的,沾满了白提的血的神剑。
沾满了...他的血...青衣仙人呆呆地想着:这把剑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会不会很痛,他是鬼啊,应该...不会疼吧,可是他头上好多汗,是不是真的很痛,是不是就和普通人一样。
还有,还有,他流了好多血,他到最后一刻是不是还是很痛...他,是带着疼痛离开的吗。
这一刻,青衣仙人多么希望他是带着对自己的恨意离开的,至少,能让他短暂的忘记穿腹之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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