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降表拍进炭盆,火苗“轰”地窜起,将“臣构”二字吞得干干净净。
刘备在内心低吟:此后再无赵构,只有我,赵玄德!
赵玄德起身时,冕旒撞在玛瑙屏风上,碎玉声里,他忽然听见关羽在耳边笑:“大耳儿,又要当皇帝了?”
赵玄德同样大笑。
摸了摸腰间空荡的剑鞘,朝殿外低喝:“起驾!
回紫禁城——”尾音沉得像定军山的碑,惊得檐角积雪簌簌而落。
帐外,杨沂中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,望着辇车帘角露出的明黄衣角。
官家掀开帘子时,他撞见一双眼睛——不是赵构惯常的躲躲闪闪,倒像是当年宗泽在黄河边点兵时的灼灼如炬。
车辇经过他身侧,传来炭火的暖香,却比北风更让人发怵。
杨沂中生起一种奇妙的感觉,好似眼前的官家换了个人。
辇车突然停住,赵玄德掀开锦帘,扔出个鎏金手炉,正砸在最前边太监脚边:“冻坏了手,谁给朕抄折子?”
声音里夹带着涿县口音的粗粝,惊得太监们面面相觑。
他忽然笑了,笑得像当年在新野给百姓分粮:“愣着作甚?
秦相还等着咱们回宫签降表呢。”
杨沂中怔怔点头。
车帘又掀,赵玄德的目光扫过禁军甲胄上的冰碴,落在杨沂中握刀的手上:“复古殿的炭盆都搬来,”他敲了敲辇边铜炉,“别让弟兄们的刀冻住——毕竟明日要见金人。”
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,杨沂中听见身后禁军们的甲胄轻响,不知是谁倒吸了口凉气。
杨沂中低头拱手:“官家,殿中的碳条,是胡桃碳…”杨沂中盯着地面青砖,却见赵玄德的靴尖碾过他的影子:“胡桃炭怎么?”
声音突然冷下来,“当年在平原县,百姓烧的是槐树疙瘩,孤也跟着烤。”
赵玄德忽然伸手,指尖掐住杨沂中的手腕,按在他甲胄下的老茧上,“你这双手,砍过金人,也该烤烤炭火。”
炭火熊熊升起,在雪冬割裂出一片暖地。
杨沂中眼红了。
他跟着辇车走,听见赵玄德的声音混着炭火响:“你觉秦相如何?”
他浑身的汗毛突然竖起来,手按在横刀吞口上,“秦相公忠君体国,乃社稷之臣。”
谎话在舌尖打了个转,却见赵玄德忽然笑了,笑得比刀还冷:“那岳飞呢?
你去抓他时,他可说了什么?”
喉间像塞了块火炭,杨沂中盯着辇车轼木上的蟠龙纹——这龙的爪子,比岳飞的枪头还软。
“岳帅……”他忽然想起风波亭的月光,岳飞递来的酒盏在铁窗下泛着光。
“岳帅说,末将若肯饮这杯酒,便算全了十八年并肩的情分。”
话到此处,横刀的吞口硌得掌心发疼。
讲的是他几个月前去见岳飞时,被拉着喝酒,他以为岳飞在酒中下毒,要拉自己陪葬。
赵玄德忽然伸手,按住杨沂中的肩甲,指腹碾过甲片间的缝隙:“他若想杀你,十八年前在朱仙镇就动手了。”
这话像把刀剖开夜色,杨沂中猛地抬头,撞见赵玄德眼里翻涌的火光——那是当年岳飞在郾城大破金军时,眼里烧着的同一把火。
他忽然想起,岳飞饮酒前说的那句话:“老杨,这酒若有毒,黄泉路上,也算有个伴。”
风雪灌进领口,杨沂中的声音低下去:“他喝完酒就笑了,说‘老兄弟,我知道你为难’。”
他望着远处宫墙的影子,像极了岳飞背上的“尽忠报国”,被雪水冲得模糊。
赵玄德忽然松开手,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酒壶,递过去:“这是孤在复古殿寻的,当年在涿县酿的酒——”壶嘴碰到杨沂中的甲胄,发出清响,像极了十八年前,他们在黄河边击缶而歌的声音。
萧萧风雪中,两人一人一口酒,相对无言。
片刻后赵玄德大手一挥,拍在杨沂中肩上。
拍在肩甲上的力道像块铁,杨沂中听见赵玄德压低声音:“明日金使若再提杀岳飞——”话没说完,辇车己到宣德门,宫灯映得赵玄德的影子老长,拖在雪地上,像杆断了的岳字旗。
他望着官家转身的背影,忽然觉得这身影比岳飞还要高大,却也比岳飞更孤独。
内殿烛影里,赵玄德翻着杨沂中抱来的《汉书》,指尖停在陈汤传。
他说要学学汉朝皇帝对抗蛮夷的方式。
杨沂中侍立在一旁。
“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的朱笔批注在泛黄纸页上烧着,下边却压着石敬瑭的《降表》。
这分明就是杨沂中的暗示了,说您比起这位,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赵玄德挥手摒退。
杨沂中退下时,听见官家突然笑了声,像自嘲,又像磨刀:“石敬瑭?
孤学的是陈汤——还有,九百年前那个敢摔阿斗的刘备。”
御案前堆着半人高的黄绫奏章,烛火在殿角投下摇晃的影,将"宋金议和"西字映得忽明忽暗。
赵玄德指尖划过绢面,墨香里混着松烟的苦,多数折子写得西平八稳。
唯那几封言辞激烈的,朱砂批点如刀痕凿在绢上——有人敢写"陛下偏安误国",字迹力透纸背,在烛影里像柄倒悬的剑。
他将那几个人名默记于心,指腹碾过绢角时,袖口鎏金纹与案头青铜兽首在暗处相触,发出极轻的"咔嗒"声,仿佛棋子落盘前的最后斟酌。
内殿西北角的朱漆柜早该上漆了,铜环生满绿锈,一触便簌簌掉渣。
赵玄德推开柜门时,陈年樟木香混着潮气涌出来,金带蜷在最上层如褪色的蛇,弓弦早己干透开裂,刀鞘上的蟠龙纹被磨得只剩浅痕。
他拨开几卷旧绢,旗角忽然勾住指节——青缎子碎成犬牙状,"精忠岳飞"西字却银线如刃,边角处焦黑的痕迹像被火舌舔过,想来是从某场大火里抢出来的。
夜风从雕花棂格漏进来,旗面哗啦作响,像有人在耳边低吟不成调的战歌。
原是偃城大捷后,官家赐给岳飞的东西,如今却又归了回来。
没有这样的道理,就如莫须有。
他捏着旗角的手慢慢收紧,银线在掌心硌出红痕。
记得典籍里写过,当年赵构赐这面旗时,岳飞正带着背嵬军在朱仙镇大破金军,圣驾亲迎至城门,金带扣在铠甲上的声响惊飞栖鸦。
如今金带蒙尘,战旗委地,倒像是把君臣相得的戏文撕了,混着泥渣踩进砖缝里。
赵玄德忽然笑了,笑声惊起梁上积灰,落在旗面如撒了把碎雪——谁说卖国只能是权臣弄权?
天子若要折了万里山河的腰,只消在议和书上盖个印,便比权臣的刀更锋利三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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