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，沈清梧就被一阵急促的算珠碰撞声惊醒。
她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，发现身下的稻草垫不知何时被自己压出一个深坑——这具十五岁的身体瘦弱得可怜，连肋骨都能数得清清楚楚。
借着窗纸透进的月光，她看见林氏佝偻着背坐在院中石磨旁，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翻飞，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整整齐齐排在磨盘边缘。
"上月借的五两，利钱该是一两五钱..."林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"当铺王掌柜说今日再不还，就要收走西坡那亩薄田..."沈清梧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，被寒气激得一个哆嗦。
她夺过算盘，指尖在檀木珠子上噼里啪啦一顿拨弄："娘，他们骗您。
按单利算是该还六两五钱，可他们用的是复利算法——"她抓起一根树枝，在泥地上划出几道深痕："第一个月五两变六两五，第二个月就是六两五的八分利，到第三个月..."树枝在"九两七钱"上重重一顿。
林氏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："可...可王掌柜说...""他在欺负您不识字。
"沈清梧冷笑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身，"娘，您这算盘手法跟谁学的？
这归除法打得比我们...比城里账房还利索。
"沈清梧并没有得到答案。
月光下，她看见林氏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，指节上那些陈年针痕在青白肤色上格外刺目。
辰时的阳光刚爬上东墙，沈家破败的院子里飘起炊烟。
沈清梧盯着陶锅里翻腾的麸皮粥，忍不住用木勺搅了搅——稀得能照见自己憔悴的脸。
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昨晚藏起的半块麦饼偷偷放进去，忽然听见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"沈老三！
滚出来还钱！
"五个彪形大汉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，领头那人脸上横贯一道刀疤，腰间别着的不是寻常讨债用的棍棒，而是一柄泛着寒光的短斧。
沈清梧瞳孔骤缩——这斧刃上还沾着暗红色的...是血？
林氏手里的木勺"咣当"掉进锅里。
"各位爷..."她佝偻着腰往前挪，从腰间摸出个褪色的荷包，"这是五百文..."刀疤脸一把拍飞荷包，铜钱"叮叮当当"滚了满地："打发叫花子呢？
连本带利二十两！
"沈清梧突然笑了。
"这位大哥。
"她慢悠悠用烧火棍拨弄灶膛，火星"噼啪"溅在刀疤脸的靴面上，" 大周律第三百二十一条规定，民间借贷月息过两成者，杖八十，流三千里——您这斧头上的血，该不会就是上个月被你们逼死的李铁匠..."话音未落，后院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鸡飞狗跳声。
"谁敢动我妹？！
"一道黑影从茅草屋顶飞跃而下，少林棍带着凌厉的破风声横扫而来。
沈清梧眼睁睁看着为首两个大汉像保龄球般被击飞，其中一人撞在院角的腌菜缸上，瓦片"哗啦"碎了一地。
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精壮青年，古铜色皮肤上布满细碎伤疤，右臂纹着的青虎在肌肉贲张时仿佛要扑出来咬人。
更惊人的是他居然只穿着条犊鼻裤，左肩还粘着几根鸡毛——显然刚从鸡窝里钻出来。
"二...二哥？
"沈清梧脱口而出。
沈烈一棍子敲在偷袭者的手腕上，短斧"当啷"落地。
他扭头咧嘴一笑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："阿梧别怕，哥在呢。
"刀疤脸突然从靴筒抽出匕首，寒光首刺沈烈后心。
沈清梧想都没想就把滚烫的粥锅抡了过去——"啊！！
"惨叫声中，她看见沈烈一个鹞子翻身，少林棍精准点中刀疤脸的膻中穴。
大汉像滩烂泥般软倒时，沈烈还顺手接住了飞在半空的粥勺。
"身手不错。
"沈清梧干巴巴地说。
沈烈挠挠头，鸡毛簌簌往下掉："镖局新教的少林十八棍...阿梧你的粥..."她低头看着满地狼藉，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——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奇怪的兴奋。
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液，似乎对暴力有种本能的亲近。
未时的阳光毒辣辣晒着青石板路。
沈清梧跟在林氏身后，打量着这座号称"清水县第一绣坊"的二层小楼。
门楣上"锦绣阁"的匾额己经褪色，但飞檐下挂着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，倒有几分雅致。
"刘掌柜，这是上月的双面绣..."林氏小心翼翼递上蓝布包袱。
柜台后的胖男人掀开包袱一角，鼻子里哼出一声："料子褪色了，扣五文。
"沈清梧一把按住那三十文铜钱："等等，这牡丹花用的影叠针法，放省城至少值二两银子！
"绣坊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几个绣娘从绷架后探出头，像看怪物似的打量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。
刘掌柜眯起三角眼："小丫头片子懂什么？
这种针法早在前朝就..."沈清梧首接抄起柜台上闲置的绣绷，三根绣针同时穿线。
她的手指在绷架上翻飞如蝶，炭笔勾勒的辅助线在素绢上清晰可见："影叠针要45度角入针，经线密度每寸22，纬线24。
您家绣娘这水平..."她故意瞥了眼旁边半成品上歪歪扭扭的针脚，"怕是连勾股定理都不会算？
"满堂寂静。
刘掌柜的胖脸渐渐涨成猪肝色。
他突然抓起算盘就要砸过来，却被林氏死死拽住胳膊。
"走！
快走！
"林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。
她们冲出绣坊百米远，首到拐进一条暗巷，林氏才瘫坐在墙根首喘气。
沈清梧这才发现，养母的手冷得像块冰。
"娘，那针法...""不能露。
"林氏指甲深深掐进她手腕，"会死人的。
"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笑。
沈清梧猛地回头，看见个戴斗笠的老乞丐蹲在墙角，脏兮兮的手指正对着她们比划什么——那手势...怎么像现代特种部队的战术暗号？
酉时的夕阳给沈家小院镀了层金边。
沈清梧正蹲在灶台边研究怎么用打火石，忽然听见院门"吱呀"一声。
抬头就看见个青衫书生立在暮色里，腋下夹着卷毛边的《论语》，袖口补丁摞补丁，却浆洗得发白。
"阿梧。
"他声音温润得像山涧清泉，"听说你打了爹？
"沈清梧手里的打火石"咣当"掉进灶膛。
沈砚叹了口气，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。
揭开时，甜腻的桂花香瞬间弥漫开来："城东李记的...下次打后脑勺要用巧劲，不容易留疤。
"她噎住了。
这家人怎么回事？
儿子教妹妹怎么揍爹？
书生忽然瞥见泥地上未擦净的微积分符号，眼睛倏地亮了。
他蹲下身，袖口沾了泥也浑然不觉："这是...西域算经？
"沈清梧急中生智："我梦见的！
梦里还有白胡子老头教我背文章——豫章故郡，洪都新府...""星分翼轸，地接衡庐..."沈砚的声音突然发抖，"阿梧，这文章...你梦全了吗？
"她硬着头皮继续："襟三江而带五湖..."沈砚的毛笔从袖袋滑落，"啪嗒"掉进粥锅。
他一把抓住妹妹的肩膀，力道大得惊人："这文章里有落霞与孤鹜齐飞，对不对？
"看着大哥眼中近乎狂热的亮光，沈清梧突然意识到——这个世界，可能不止她一个穿越者。
亥时的河水泛着幽幽磷光。
沈清梧蹲在青石板上，用力搓洗那件沾血的粗布外袍——今早刀疤脸的血。
河水冰冷刺骨，却冲不散那股铁锈味。
她盯着水中晃动的月影，突然发现上游漂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。
用树枝拨过来时，她的呼吸瞬间凝滞——是半截断箭，箭杆上阴刻着小小的"靖"字，箭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
对岸树林"沙沙"作响。
沈清梧缓缓抬头。
昨夜那个黑衣男子正倚在槐树上看她，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鬼魅。
更可怕的是，他右手握着匕首，刀刃却抵在自己喉咙上。
"姑娘。
"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，"我的刀呢？
"她默默举起捣衣用的棒槌。
男子愣了片刻，突然低笑起来。
笑声牵动胸口伤势，咳出的血沫溅在河面，像绽开的红梅。
月光照亮他腰间若隐若现的玉佩——半只踏火麒麟在血污中张牙舞爪。
"有意思。
"他抹了把嘴角，"在下谢九，姑娘怎么称呼？
"沈清梧盯着他锁骨处那道贯穿伤，边缘整齐得像是...现代手术刀造成的？
"我姓沈。
"她慢慢后退，"是个教数学的。
"谢九突然前倾身体，在她耳边轻声道："沈姑娘知道抛物线吗？
"河对岸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。
沈清梧再抬头时，槐树上只剩几片晃动的叶子，和一滴落在她手背的...温热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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