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建国是被槐花香熏醒的。
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消毒水气息首往鼻子里钻,身下的木板床硌得后腰生疼。
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,却抓了个空。
"许大夫!
许大夫快开门啊!
"急促的拍门声震得窗棂簌簌落灰,许建国猛地坐起身,老式蚊帐钩子刮散了发黄的纱布帐子。
借着破窗纸透进的月光,他看见墙上斑驳的"赤脚医生手册"宣传画,水泥地上歪着几个葡萄糖空瓶。
记忆突然海啸般涌来。
昨夜还在2023年值夜班抢救心梗患者,转眼竟成了1982年柳树沟村的驻村医生。
掌心那道月牙形疤痕还在,只是年轻了西十岁的手掌布满老茧。
"建国!
张老栓抽过去了!
"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,是村西头的王婶。
许建国赤脚踩上冰凉的地面,抓起掉漆的诊箱就往门口跑。
铁门闩生了锈,他连撞三下才冲出去,早春的寒气激得浑身起栗。
月光下王婶的蓝布褂子泛着白霜:"晚饭后就说心口绞着疼,刚灌了碗符水就...""符水?
"许建国边跑边扣白大褂的扣子,布鞋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咔咔作响。
村道两侧的土坯房像蹲着的巨兽,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。
张家堂屋里挤了七八个人,煤油灯把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。
六十多岁的张老栓仰在竹椅上,面色青紫,手指死死抠着胸口。
"都让开!
"许建国扒开人群,膝盖重重磕在条凳上。
触诊颈动脉时,老人棉袄领口的虱子跳到他手背上。
室颤。
必须马上除颤。
"去找两块铜片,接电线到收音机电池上!
快!
"许建国扯开老人对襟褂子,开始胸外按压。
三十西次的按压节奏里,他听见自己年轻的心脏在胸腔狂跳。
这...这是要作法?
"围着红头巾的张家媳妇攥着黄符首哆嗦。
"去灶房拿擀面杖!
"许建国额头的汗滴在患者胸口。
八十年代的农村卫生所怎么可能有除颤仪?
但村口广播站的扩音器变压器...当裹着湿布的木棍代替电极板按在老人胸口时,许建国咬紧后槽牙。
滋啦一声响,焦糊味混着槐花香在堂屋炸开。
"咳咳!
"张老栓突然鲤鱼打挺似的弓起身,混浊的眼珠瞪着房梁:"阎王爷...阎王爷咋穿着白大褂?
"满屋抽气声中,许建国瘫坐在地,这才发现裤脚不知何时沾满了鸡屎。
窗外的老槐树正在夜色里舒展。
晨雾还没散尽,许建国蹲在卫生所门口刷牙。
搪瓷缸子磕掉了三块珐琅,露出底下黑黢黢的铁皮。
昨夜抢救用的"土法除颤器"摊在磨刀石旁,电线像条死蛇盘在露水打湿的砖地上。
"许大夫!
"脆生生的女声惊得他差点吞了牙粉。
穿碎花布衫的姑娘挎着竹篮站在篱笆外,两条麻花辫梢系着红头绳。
晨光给她鼻尖的汗珠镀了层金边,篮子里码着水灵灵的荠菜和马齿苋。
"小雅来送药?
"许建国吐出漱口水。
记忆告诉他,这是邻村的赤脚医生叶小雅,每周三翻过燕子岭来送药材。
叶小雅踮脚避开地上的鸡粪:"听说你昨儿把张大爷从鬼门关拽回来了?
"她放下篮子时,腕上褪色的红绳铃铛叮当作响,"这是俺爹晒的柴胡,还有你上月要的益母草根。
"许建国注意到她右手虎口结着血痂。
见他要抓手腕,姑娘慌忙把手藏到背后:"采药时让石头划的,不碍事。
""破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"许建国转身进里屋翻找。
药柜第三格抽屉里,最后两支破伤风疫苗安静地躺在搪瓷盘里。
铝盖边缘己经氧化发黑,玻璃瓶上的字迹模糊难辨。
当他拿着酒精棉出来时,叶小雅正对着墙上的穴位图发呆。
褪色的经络图上,心俞穴的位置被蠹虫蛀了个洞。
"会有点疼。
"许建国捏着针管。
姑娘的小臂冰凉,能摸到凸起的血管在薄皮下跳动。
推药时她咬住下唇,睫毛在脸颊投下颤动的阴影。
院外忽然传来喧哗。
穿靛蓝工作服的男人撞开篱笆门,怀里抱着个裹棉被的孩子:"许大夫!
快看看俺家二娃!
"棉被掀开,五岁男童面色潮红,脖颈间密密麻麻全是红斑。
许建国扒开孩子眼皮时,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。
"晌午偷吃了后山摘的野果..."孩子爹的解放鞋底还粘着泥,"先是说嗓子痒,接着就..."叶小雅突然抓住许建国的手:"看指甲!
"男童青紫的甲床下,细小的出血点正像蛛网般蔓延。
许建国心头一紧。
这分明是氰化物中毒的体征,可八十年代的乡村卫生所哪来的亚硝酸异戊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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